法中文学传记类翻译经验浅谈

  每个翻译工作者或多或少都对文学作品怀有一种热忱,文学翻译的大家高山仰止,让人心向往之。然而文学作品在翻译技巧和译文质量上的高要求和物质上的低回报却一直困扰着有志之士。本文中的例句大多摘自《二十岁的加缪》(Camus à vingt ans),这是一本由我翻译完成的人物传记,原文是法语。因在翻译和审校过程中的各种问题和经验今尤历历在目,笔者在此提出,望和大家共同探讨,不足之处还请各位匡正。

  译前准备

  1. 通读全文,熟悉作者的行文风格,确定目标读者,初步了解文中涉及的背景知识、人物关系,并且抓住一些文章始末的呼应关系。

  如《二十岁的加缪》一书的内容主要是记叙加缪的青少年时期,但并不仅限于二十岁之前。作者在用较大篇幅记录了加缪的学校生活、两位重要的老师之后,主要着墨于他年轻时代参与的各种“社会活动”,并在文末将诺贝尔奖的光环投射到了他身上,初步形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年轻的“反抗者”的形象。书中两次提到加缪少时参加的足球队(RUA)的球衣颜色,

  第一次是在全篇第一段:

  Reconnaissable à leurs maillots rayés bleu et blanc, les juniors du Racing universitaire d’Alger (RUA) se replacent en position défensive (穿蓝白条纹球衣的青年队的年轻球员们此时被迫转攻为守。)

  第二次是全篇末尾后记(Epilogue)之中:

  Le Racing, dont les joueurs portent les mêmes couleurs que le RUA, rappelle Camus au micro, l’a emporté 1-0. (在接受采访时加缪对着麦克风说,巴黎竞技队的球衣颜色跟阿尔及尔竞技大学队的颜色一样,这场比赛中,他们以一比零战胜了对手。)

  足球,在加缪的一生中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作者将小时候的加缪和获得诺奖后的加缪,身在阿尔及利亚贫民窟的加缪和身在巴黎大都市的加缪通过蒙太奇式的手法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样的安排深有象征意义和画面感,值得译者注意。

  虽然正文中二十六岁的加缪对应的日期是1940年3月14日,但不能忽视时间线前后的世界局势加盖在他这一代人身上的历史烙印,这在他的诺贝尔奖获奖感言《瑞典演说》中也得到了印证:“出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一代人……希特勒掌权时,这一代人正值二十岁,他们见识了西班牙内战,继而是二战以及原子弹造成的撕裂。”更可以确定的是,加缪在这段时间的创作主要是《反与正》、《婚礼集》,这之后造成巨大影响的《局外人》的手稿尚还在他的提包内。尽管如此,本书中三番五次出现的“étranger”(陌生的、局外人)一词,此时无论在形容词还是名词意义上,都因为未来的作品而具备了更深层次的含义。传记的最后一句话,Ecart ou peut-être exil chez Albert Camus, ce familier étranger.甚至将这个词用作了全书的结尾,作者用这个词给这位伟大的作家的一生作结,将半自传性的小说归结到加缪本人,我译为:“阿尔贝·加缪,那个宿命中包含着疏离或流放的他,正是人们所熟悉又陌生的局外之人。”这样的前后照应,有助于了解作者行文的基调,对于文章风格的把握也是大有裨益的。

  2. 对于地名、人名等专有名词的处理,笔者提前准备供查阅的资料,如《法语姓名译名手册》和《外国地名译名手册》等。

  应注意的是,即使资料内部对于姓名有一般性的对应译法,还应当参考权威性译作中已经约定俗成的惯用称谓,以避免不必要的混淆,同时还要注意不同语言在读音上的区别。例如,加缪的母亲家族的姓氏为“Sintès”,作为一个西班牙姓,在读音上应区别于法语的“Sintes”(桑特),众多译文中对“Sintès”有译为辛德斯的,也有译作散泰斯的,最后我决定沿用2010年版《加缪传》(Albert Camus une vie)(黄晞耘、何立、龚觅译)中的译名“桑德斯”。同样,Pia一名沿用了《加缪传》中的“彼亚”。台湾在译名上与大陆存在巨大差异,如“奥巴马”台译为“欧巴马”,“加缪”为“卡缪”等,不太具有参考价值。此外,虽然郭宏安译本的《反与正·婚礼集·夏天集》中将“Tipasa”一地译为“蒂巴萨”,我还是用了中国驻阿尔及利亚使馆提供的官方译名“蒂巴扎”。

  译中

  u 直译≠逐字翻译

  加译和减译不一定就是不准确的翻译

  关于这点,已经有无数的论著和举例,在此我就不再赘述,只举一个简单的例子:

  On ne peut m’arracher l’aveu qu’on exigeait. Repris à plusieurs fois et mis dans l’état le plus affreux, je fus inébranlable. J’aurais souffert la mort, et j’y était résolu.

  他们从我这里得不到他们要的招供。他们反反复复好几次威逼我,我毫不动摇。我死也不说,铁了心。(马振骋译的《忏悔录》)

  法语原文的表述与中文行文习惯有很大的差异,这在源语言中却是再正常不过的表达。译文没有按照原文顺序来逐字对应译出,而是引入了中文常用的“死也不”,“铁了心”这种更易于被读者接受的说法,而且舍弃了“mis dans l’état affreux”,因为反反复复威逼已包括了“affreux”的意味,在此避免了重复累赘。

  相反,另一种类型的加译在我看来却有画蛇添足之嫌,如在《二十岁》中的这句话:

  A Alger, on dit « se taper un bain ».

  我在第一稿中不假思索就将其译为:

  在阿尔及尔,人们说:“拍上一澡”。

  编辑部将这句改为:

  在阿尔及尔,人们常说:“美美地冲个澡”

  但我认为这种说法不太准确,因为原文意在叙述一种口头上的习惯,而“常常”是一个表示频率的词,用来修饰习惯是不妥的,再者,文中并没有表达任何“美美”之意,但是显然说“拍上一澡”也十分拗口。经过查证,我了解到阿尔及利亚的taper就是法语的faire(做)的意思(se faire un bain=洗个澡),在这里,就像一般人说“吃”,广东人说“食”,是当地习惯,句子别无他意。因此我将译文改成了:

  在阿尔及尔,人们不说“泡个澡”,而说“整个澡”。

  这样一来,读者可以迅速了解到阿尔及尔在洗澡上的说法与法国的区别,也算是种加译吧,但是并没有加上多余的信息。

  u 此词非彼词

  在法语中,尤其是在文学作品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词语都有可能“暗藏玄机”,含有词义的流转。这并不是作者故意为之,而是行文上符合源语言的需要,母语读者通常能够流畅理解各种代词或指代性质的名词、形容词在剧中的确切含义,外语习得者由于母语的干扰则不然。翻译的任务首先是明白这些词汇指代的意义,然后清楚地交代给读者,否则,读者将一头雾水。

  En une heure de discussion âpre puis apaisée, Louis Germain obtint qu’un petit gars de Belcourt promis aux usines, aux docks, aux manufactures ou aux emploies subalternes chez des particuliers pût bifurquer d’une voie toute tracée.

  在这一句中,路易·热尔曼说服了外祖母,这场讨论是âpre(刺耳的),经过一个小时才apaisée(平静下来)。这个本是被promettre(指望)去工厂、码头、手工作坊的小男孩,他的voie(人生命途)本来是toute tracée(早就被划定),这一天终于被bifurquer(改道)了。Bifurquer这个词让人想起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叉的花园》(El jardí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中的用词,因此,命运忽而转变的宿命感是此处必须强调的,我译为:

  终于,一个小时艰难的讨论达成了目的,热尔曼说服了家长,让一个贝尔古区的小男孩走上了一条和命运本来的安排截然不同的道路,他本应去工厂、码头、手工作坊或到某个人家里去从事某种默默无闻的工作。

  为符合中文的理解习惯,避免句子出现由于定语过长造成的“头重脚轻”现象,译文中的语序已经作出了调整,并且对一些源语言只用一个动词或名词的地方做了适度的增补和解释。又如:

  “Il y a de la boursouflure et des majuscules octroyés aux noms communs. En ces textes symboliques, le jeune écrivain fait ses gammes.”

  在这一句中,boursouflure译为“浮夸”尚好理解,但是能将majuscules直接译为“大写”吗?我在网上查到,将一般名词大写的历史来源于中世纪时期将某些“高贵”词汇大写的倾向,这造成了德语中所有名词都需大写的规则,或许正是这种倾向影响了法语语言。文中还说明,这是一种具有传染性的“语言毛病”,它模糊了词汇分类的界线,需要尽量避免,引申为,盎格鲁撒克逊语言的规则自然不能适用于法语。不难看出,此处的majuscule用来修饰文笔,自然还应有引申的含义:

  文章有些臃肿浮夸,也不乏言过其实的地方。但借着这些象征性的文字,年轻的作家正磨练着文笔。

  u 拆分长句

  Troublé par la parution de Retour de l’URSS d’André Gide en novembre 1936 et plus encore par ses Retouches à mon « Retour de l’URSS » en juin 1937 où il répliquait à ses détracteurs, témoignant que le pays du socialisme n’était pas celui de la justice et de l’égalité ni la contrée de formidables réussites industrielles, mais bel et bien une dictature muselant les opposants et récompensant les individus les plus lâches et les plus serviles, Camus avait, avec Charles Poncet, organisé une discussion publique qui avait mis dans l’embarras leur supérieur hiérarchique.

  法语重视结构,汉语重视语义;法语多从句,汉语多分句;法语多被动;汉语多主动;法语多变化,汉语多重复(见上述例句)。这一类语法对比已经被众多译者在翻译中反复琢磨实践,作为一项文学翻译的基本功,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这类句型其实处理起来有一定的规律,只要先提取主干的意思,然后补上相应的附属内容即可,只是若要将翻译者的脑袋比作“内存”,在这一步骤需要足够的处理空间,来将悬浮在句子主干上的从句一一“抓取”下来,并处理好各个短句的关系,并保证句子通顺,不漏掉内容。译文如下:

  起初,加缪因为读到纪德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出版的《从苏联归来》而深感困惑,后者于一九三七年六月出版的《从苏联归来修改稿》更激起了他的疑虑。在这本书中,纪德以其亲眼所见向那些反驳他的人发出了令人震骇的抨击: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并不是公正与公平的国度,也不是有着突出工业成就的国家;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独裁专制之地,这里将一切反对者都戴上嘴套,却奖励那些最懦弱的卑躬屈膝者。于是,在彭塞的支持下,他组织了一场公开讨论会,这让那些党内高层感到尴尬无比。

  u 个人兴趣

  开篇我曾提到,虽然文学翻译具有某种高不可攀的神秘意味,但必须要承认,其物质上的回报与付出是非常不成正比的,从事文学翻译几乎是苦行僧一样的差役。因而有针对性地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作者的作品才是保证翻译质量的根本。出于对作者或作品所描述之人的思想、人品、处世哲学的认可和赞许才是翻译的动力,译者对于作者或传记主角的认识和了解可以极大地减少翻译的阻力。

  例如在本作中,写到加缪“在不言不语的沉默中,在‘不死之人的冷漠与宁静’中,重新找到了灵感之源”,(C’est dans le silence, « l’indifférence de ce qui ne meurt pas », qu’il se ressource)在这里“不死之人”意指古希腊雕像,要知道,加缪是尼采的忠实粉丝,而尼采本人又深爱着古希腊,因此这句就完全不难理解了。加缪断言“当人性的呼唤遇上了世间无理的沉默,荒谬便应运而生”(l’absurde naît de cette confrontation entre l’appel humain et le silence déraisonnable du monde)。在他看来,这样的荒谬是一种能量、一种反抗和对生命的热情。这样的句子不禁让人相信《局外人》的出现完全在情理之中。更让人莞尔的是,文中有一章专门记叙外祖母的死,开头便是:“Aujourd’hui grand-mère est morte”(今天,外祖母死了),这可能是作者对《局外人》的开篇,那个二十世纪最出名的文学开头之一作出的戏仿——“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同纪德一样,加缪深信宿命,认为人虽可以坚持抗争却无法改变命运。他生于贫民窟,却没有对权势和财富的渴望,一生心系苦难人民的命运。这在他对路易·吉尤的《平民之家》和让·格勒尼耶的《岛屿》的喜爱中都可见一斑。“各方都收到指令,要让他无工可做。加缪成为了所谓的“不可收留”之人。不知所措又无事可做的他,只好去了奥兰找他的相好弗朗西娜·弗尔。”自然而然地,在这种条件下,对奥兰的印象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他写出了下面这段话:

  À première vue, Oran est, en effet, une ville ordinaire et rien de plus qu’une préfecture française de la côte algérienne. La cité elle-même, on doit l’avouer, est laide. D’aspect tranquille, il faut quelque temps pour apercevoir ce qui la rend différente de tant d’autres villes commerçantes, sous toutes les latitudes. Comment imaginer, par exemple, une ville sans pigeons, sans arbres et sans jardins, où l’on ne rencontre ni battements d’ailes ni froissements de feuilles, un lieu neutre pour tout dire? Le changement des saisons ne s’y lit que dans le ciel

  初看上去,奥兰只不过是一座平淡无奇的城市,只不过是法属阿尔及利亚沿海的一个省城而已,别无他长。城市本身相当丑陋,这一点是不得不承认的。它的外表很平静,但要看出它在各个方面都不同于很多商业城市,则必须多花一些时间。怎么能使人想象出一座既无鸽子,又无树木,更无花园的城市?怎么能让人想象在那里,既看不到飞鸟展翅,又听不到树叶的沙沙声?总而言之,一个毫无特点的地方?在这座城市里,只有观察天空才能看出季节的变化。

  熟悉加缪的译者立刻就能想起,这是《鼠疫》的开头第二段。就我个人而言,在对文本的整体把握上,理念比文采更重要,理念是文章的筋骨,文采是让其丰满的羽翼。如果在整体理念或感情的把握上出现了疏漏,则再多的花拳绣腿也就成了没用的装饰。

  u 文字游戏

  Courteline démonstre dans cette farce que peu de choses séparent un postérieur de la postérité.

  原文中的文字游戏往往是最让人头疼的部分,在这里,作者使用了两个以“post”为前缀的相似的词,postérieur(后面、屁股、臀部),和postérité(后世,存于后世的荣耀),这场farce(闹剧)指的是库特林的《第330条款》,剧中人物向大街上的人露出屁股而遭到起诉,我曾经想将这句译为:“库特林想用这场闹剧来说明,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将人身后的屁股和生后的美名隔开。”但觉得用“身后”和“生后”来强行照搬原文的两个post显得太过生硬,于是在最终译文中将它们变成了“一前一后”的对应关系:

  库特林想用这场闹剧来说明,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将人前的美名与背后的丑陋完全隔开。

  以上,便是我在这部传记的翻译过程中积累的一些想法,最后希望大家可以从翻译过程中收获到属于自己的喜悦,并将自己的收获传递给读者。原文来源“语言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www.volchina.com/